作者:陈壁生(清华大学哲学系)
“礼”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概念。在中国历史上,大多数王朝都曾制作典礼,因此,中国古代素有“礼仪之邦”的美称。但是,对“礼”这一概念的理解,非常困难。主要原因是“礼”这一概念具有多重性。
首先,“礼”的含义是一般意义上的“规则”。
中国重要的经典《礼记》中有一篇《礼运》,其中对礼的起源有一个描述:“夫礼必本于大一。”在天地未分之前,就已经有“礼”了。因此,礼是最广泛意义上的规则。万事万物都有自身的内在规则,这种内在规则就是“礼”的本性。天道有春、夏、秋、冬的四时循环,地道有高、低的差别,这些规则都是礼的表现。当我们听音乐的时候,音乐之所以打动人心,就是因为它的曲调符合人心的节律。
在中国文明中,礼作为一般意义上的“规则”,是人与禽兽的差别所在。《礼记》中的《曲礼》说到:“鹦鹉能言,不离飞鸟。猩猩能言,不离禽兽。今人而无礼,虽能言,不亦禽兽之心乎?夫唯禽兽无礼,故父子聚麀。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,使人以有礼,知自别于禽兽。”人与禽兽的差别,不在于是否有语言,鹦鹉、猩猩也有“语言”,但它们仍然是飞禽走兽,而不是人。人与禽兽的差别在于人有礼,而禽兽无礼。因此,人与人之间不是生物性的关系,而是伦理性的关系,而礼正是保证伦理性的核心内容。正因如此,中国人对突破基本道德底线的评价,常常以人禽之别作为例子,例如说“禽兽不如”、“虎毒不食子”等等。
同时,礼还是国家、社会之所以建立的基础。战国时期的儒家学者荀子在《礼论》中,阐述了礼的起源,他说:“礼起于何也?曰: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,则不能无求。求而无度量分界,则不能不争;争则乱,乱则穷。先王恶其乱也,故制礼义以分之,以养人之欲,给人之求。使欲必不穷于物,物必不屈于欲。两者相持而长,是礼之所起也。”荀子预设了一个类似于霍布斯的“自然状态”的社会,在这种状态中,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,但是,欲望永远不可能穷尽,所以对外在的一切都有欲求,这种欲求过了一定的标准,便不能不与他人发生冲突相争,对物质的冲突相争越多,国家社会便会越混乱,乃至于崩溃。因此,制礼的圣人为了使国家与社会能够维持正常状态,便制定规则与边界,因此,产生了“礼”。
其次,“礼”是一系列的礼仪规范。
在中国古代典籍中,《仪礼》是典型的记述礼仪规范的经典。在汉代,《仪礼》成为“礼经”。在这本书中,记载了冠礼、婚礼、丧礼、祭礼、乡饮酒礼等具体的礼仪,这些礼仪以人生不同阶段的仪式为主,也包括不同场合的人与人之间的结合方式。
在中国文明中,人伦关系是人与人结合最重要的方式。中国古代有“五伦”,包括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君臣、朋友五种不同的人伦关系。其中,父子、夫妇、兄弟是家庭内部关系,君臣、朋友是超越家庭之外的政治、社会关系。五伦以父子、君臣为大纲。父子、君臣之伦,一以成家,一以立国。人伦之间,以道德结合,父的道德是“慈”,子的道德是“孝”,父慈子孝,则家齐。君的道德是“义”,臣的道德是“忠”,君义臣忠,则国治,而家齐、国治则天下平。这不管是父子、君臣,还是夫妇、兄弟、朋友,这些人伦关系的成立,主要就是依靠“礼”。
《礼记》中的《曲礼》有一段话,表明了道德必须落实在礼才能实现,一切关系都必须在礼的规范中才能成立。《曲礼》说:“道德仁义,非礼不成。教训正俗,非礼不备。分争辨讼,非礼不决。君臣、上下、父子、兄弟,非礼不定。宦学事师,非礼不亲。班朝治军,涖官行法,非礼威严不行。祷祠祭祀,供给鬼神,非礼不诚不庄。”简单来说,道德的具体落实,必须落实在符合礼的行为之中。教化的实行,必须依靠礼来实现。君臣、父子、夫妇等人伦关系,必须落实在礼之中。朝廷上、军事上的行动,必须有礼才有威严。对天地神灵、祖先的祭祀,必须落实在礼中,才能体现虔诚。总而言之,礼作为行为规范,是人伦道德落实的具体表现。
例如父子之伦,《孝经》中说:“孝子之事亲也,居则致其敬,养则致其乐,病则致其忧,丧则致其哀,祭则致其严。五者备矣,然后能事亲。”这句话描述了孝子侍奉父亲,在不同阶段的表现。但是,孝子的这些情感,都必须具体落实在合乎礼的行为之中。例如“祭”,是祭祀之礼。在各种礼中,祭礼最为重要,原因是祭礼是沟通人与死去的祖先的礼仪。为了实行祭礼,便必须有场所、器物,所以《礼记》中的《曲礼》说到,“君子将营宫室,宗庙为先。”“凡家造,祭器为先。”也就是说,贵族之家即将建造房屋,首先要造好祭祀祖先的宗庙,要铸造各种用具,首先要造好祭祀祖先的器物。而祭祀祖先,安放祖先神主牌位的宗庙,也便成为等级制度的重要象征,所以《王制》中说到,天子有七庙,诸侯五庙,卿大夫三庙,士一庙。不同的等级,有不同的宗庙。而且,宗庙祭祀,内在的意义是父子之伦的表现,是追念先人,而外在的意义,则使先祖所诞生的整个宗族都能够凝聚起来。因此,宗庙中的祭礼,不仅仅有伦理意义,而且也有政治、社会意义。
再次,“礼”还是国家典章制度的总称,即一般所说的“礼乐制度”。
在中国文明中,对核心概念的理解经常与具体经典紧密联系在一起。西汉时期,“礼经”指的是《仪礼》中的礼仪规范,在这一意义上,“礼”的具体类别,主要是冠礼、婚礼、丧礼、祭礼等礼仪。这些礼仪是狭义上的“礼”。汉代末年,许多学者感到这些具体礼仪无法概括广大的“礼”的概念,因此,以郑玄为首,把《周礼》纳入礼学体系之中。在他们的理解中,《周礼》是周代初年周公制作,周代正是因为实行了《周礼》,才能使天下太平数百年。
《周礼》所记述的,不仅仅是礼仪规范,而且是塑造整个国家的典章制度。《周礼》分为天官、地官、春官、夏官、秋官、冬官,共六官。每一官管辖六十人,共三百六十官。汉代末年的礼学大师郑玄认为,《周礼》才是“礼经”,《仪礼》只是礼经的具体规范。郑玄的礼学对后代有决定性的影响,这样一来,“礼”的概念,便不但是礼仪规范,而且更是国家典章制度。
在《周礼》中,春官大宗伯的职能,是各种礼的运行。春官大宗伯所司职的礼,包括祭祀天神、日月星辰、社稷、先王,也包括天子到诸侯国去巡守、诸侯到天子之国朝拜等礼仪。这些礼仪,都关联着国家形成与运行相关的一系列关系:天子与天的关系,天子与诸侯的关系、诸侯之间的关系、战争与刑罚的关系等等。在中国历史上,从汉代以后,几乎每一个朝代在建立的过程中,都会由皇帝颁布这一朝代的礼乐制度,其基本模板即是《周礼》中春官大宗伯所司职的这些礼。
在这些国家制度中,南郊祭天是最为重要的礼仪。根据典籍记载,周代的时候,周公开始在南郊祭天,后来历代王朝都通过南郊祭天之礼,确认王朝的政治合法性。中国传统认为,每一个王朝的兴起都是得自“天命”,而汉代以后,得天命的王朝,最高统治者皇帝,都有一个“礼身份”,即“天子”,天子的意思,就是“天”的儿子,只有作为天的儿子,才能获得统治天下的合法性。而作为天的儿子,必须每年在固定的日子,对天进行祭祀。而且,天下所有人只有天子才有祭天的资格。在中国历史上,南郊祭天之礼关系着如何理解“天”,天到底是头顶茫茫无际的客观存在,还是具有意志的力量,或者是能够直接诞生儿子繁衍子孙的人格神,这些不同的认识,构成了不同朝代的宇宙论的核心问题。
综上所述,中国文明中的“礼”,既是人间生活的基本规则,又是具体的礼仪规范,还可以表达整体的家国典章制度。可以说,“礼”的具体表现是合宜的行为,而其概念的外延,几乎无所不包。如果从中西文明的对比的角度来看,中国传统对“礼”的理解,是中西文明差异的根源之一。中国文明强调自然与文化的连续性,这一点在礼上表现得尤其明显。在《礼记》的《礼运》中,说礼是“达天道,顺人情”。中国古代对“自然”的理解,主要有两个维度,一是将天地理解为自然的存在,而从天地的节律,例如四时、阴阳、五行等,去认识人,认识历史;一是将人性理解为自然的产物,因此,人的自然情感在礼中得到安顿,例如强调在家中能够孝,到国家才能够忠。可以说,“礼”的自然色彩非常浓厚,在中国古代,每一代圣王都“制礼作乐”,意味着圣王根据自然的内在规则,兴起(causing to arise)礼乐。这样,作为文化(culture)的礼乐,不是圣王的创造(creating)的结果,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。因此,中国文明更加强调自然与文化的连续性。
Essai
Authors: Zhao Tingyang, Huang Ping, Alain le Pichon and Tinka Reichmann
Text uploaded by Runyao Liu
to what extend the confucian concept of JI is still alive in the modern China ?